汇总文学 > 第四十一 > 修订本后记

修订本后记

作者:拉夫列尼约夫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赣第德曼殊斐尔小说集涡堤孩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日本侘寂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意气”的构造西方文学史十二讲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一秒记住【汇总文学 www.hz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曹靖华

    鲍·安·拉夫列尼约夫(1891——1959)是苏联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家,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一九一一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十月革命后参加红军,一九一九年负伤复员,致力于文学创作。他写过不少以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和剧本,着重表现来自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在残酷革命斗争中的成长过程,作品充满浪漫色彩。他最有影响的作品是剧本《决裂》(1928),写“阿芙乐尔”巡洋舰在十月革命前夜起义的情景。此剧不仅在苏联舞台上数十年盛演不衰,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时,还曾在我国上海、西安、长春等地上演。他的另两个剧本《为海上的人们祝福!》(1945)与《美国之音》(1950)曾获斯大林奖金。

    《第四十一》是作者于一九二四年出版的一个中篇。我翻译这部小说,则是在北伐战争失败,我到了莫斯科以后。译本在我国出版后,据我所知,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敌后革命根据地,用蜡版油印的形式,印在红绿包装纸上的除政治理论的小册子外,革命的文学作品中就包括《第四十一》。当时从包围圈中出来的同志,曾把这类油印本送了我几种,并对我说:“敌后的战士们,把枪、书和自己的生命,结成三位一体,遇到生死关头,随身携带的一切,都可以抛弃,唯独枪和书,在生死关头,或则冲出重围,或则与自己的生命同归于尽。”

    在解放前的国统区,进步文学备受摧残,五花八门宣扬醉生梦死、颓废堕落的文学泛滥成灾,毒害青年。在那样的年月里,《第四十一》指出,即使恋爱,也要服从革命利益,服从革命需要,服从伟大的革命斗争。我想,也许正因为此,这部作品才在敌后革命根据地,以上述那种特殊的方式流传吧。而仅就这一点,这部作品在三四十年代的我国,起过一定的进步作用,也该是历史事实。当然,长期以来,在我国,这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至于该如何看待,还是由亲爱的读者评断吧。

    一九八三年三月于北京医院病房

    安得一饮黄河水,九泉长眠愿已足

    曹靖华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离开我们了。

    这不幸的消息,好像一只魔手,冷不防把我推到无言的、悲怆的深渊里。惘然若失之余,半生往事,一根根断了的蛛丝似的,在眼前飘动,怎样也难得把它拂去。

    ……那是中国大革命失败后,我再次到了莫斯科,云山万里,遥望祖国的大好山河,被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黑天幕,遮得连一丝微光也不透。天幕下进行着血腥屠杀。在那黑暗时代,在那艰巨的斗争里,中国革命是多么迫切需要有助于煽起革命斗争火焰的、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气息的、反映十月社会主义革命风暴和国内战争的苏联文学作品啊!我们当年真像某作家所说的,处在坍陷了的矿井里,多么需要一口氧气,来支持生存,继续战斗啊。鲁迅先生后来谈到苏联文学时,认为写战斗的比写建设的对我们有益,就是这道理。这并非个人偏爱,而是当年具体的历史要求啊。

    当时在忙迫的工作中,苏联文学作品的介绍,只有从休息的时间里打算了,力所能及的自然也仅限于中篇和短篇。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反映革命初期的作品,以内容和篇幅论,也正是适合时宜的。这样,我就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了他。

    不久,我的工作就从莫斯科转到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当时所住的地方————列宁格勒了。

    一个隆冬的日子,闻名的彼得堡的浓雾,笼罩着城市,鹅毛雪片在空中飞舞。在这一片静穆里,我踏雪访友去了。那虽是过午的时刻,彼得堡的天空,却呈现一派苍茫的暮色。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索性把窗幔拉起来,开了灯,室内更显得静穆了。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绿的灯伞,投到四壁上。

    可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中国人!淳厚真诚、勤劳勇敢!中国人!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总在燃烧着!中国人!……”虽然他口里的“中国人”是指一个集体,可是一进门他却紧紧地拥抱我,唯恐有人打断他的话似的。

    还没待我们坐定,他的火山口又直喷起来了。我并不惊奇,因为他那烈火一样的心,我早就熟悉而且深深地感觉到了:

    “……沙皇的军靴践踏过中国土地,蹂躏过中国人民。可是俄罗斯人民却痛恶沙皇,爱中国人民。沙皇并不能在俄罗斯和中国人民之间,筑起一道万里长城……”

    “对!对!对!”我一连用了三个“对”字,把他的火山口堵住了。

    “完全对!”我唯恐堵得不牢,“对”字前边再来个“完全”,想这力量可够雄厚了。这样我得到了说下去的可能:

    “中国人嘛,同俄罗斯人一样,要摆脱那被践踏的屈辱地位,要站起来做人,十月革命就是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站起来做人。我们懂得。咱们的路只有一条。为了这,辛秉武————伊凡诺夫《铁甲列车》里的中国人辛秉武,为了捍卫苏维埃政权,把自己的血同俄罗斯人的血洒在一起,洒在西伯利亚,洒在苏维埃土地上……”

    “对!对!对!”他也一连用三个“对”字来打断我的话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追上一句:“辛秉武不止一个,而是几亿呀!……”

    看势他又在乘机打断我的话了,我赶紧上不接下地说:

    “俄罗斯人,他们的灵魂我们倒有些体会呢!我们从你们的优秀古典文学作品里早就体会到了!……”

    “文学!”火山口堵不住了,“这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谁说不是!从文学作品里感觉到人的心,体会到人的灵魂!它使人心心相印啊!”

    “所以它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

    “美丽的花蕾呀!”

    “生命力强的花蕾呀!”

    “是的!怎样凛冽的酷寒也冻不伤它!”

    “所以沙皇的暴力也罢,国民党的暴力也罢,对它都无可奈何!……”

    这样,我们不由自主地从较长的独白式的谈话,顿时转成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短的对话了。这哪有一点儿踏雪访友的闲情逸致呢!我们的谈话都是跳跃式的,不待一个话题结束,就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我们从俄罗斯古典文学跳到彼得堡的四季风光,跳到他曾经参加过的英勇的内战,跳到反映内战的苏联文学,最后落到他的作品的中文介绍上……

    “哈哈!别忙!”火山口又开了,“我们有一句俗话,形容极难懂的东西时,常说:这是中文。我的作品将用中文出版了,这对我是莫大的喜悦啊!倘使它能对咱们这两大民族的友谊有一点儿促进的话,这将是我毕生的光荣和愉快。”

    ……

    夜幕悄悄将彼得堡笼罩起来了,我们紧紧拥抱着说:

    “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愿它永远开得娇艳!”

    我们的初会就这样收场了。

    但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老朋友!好!好!好!二十多年了!……”

    一九五一年底,一个晴朗的早晨,苏联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举行的招待会上,我们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千言万语呀,像江河决口,眼看要洪水横流起来。可是实际上,两个人把上边的话一连重复了几遍之后,竟只能用笑来代替了……

    我定神一望,正是:再相逢,已白头呀。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的头发已经苍白了,可是那两只迸射着火花的眼睛,那火山似的随时都在喷着火的心,却炽热不减当年。

    晚间,他约我到他家里,我们一同吃着晚饭,看着电视,叙着二十多年来的别情。

    “这是一座熟识的房子啊。”我临别时说,“三十年代初我曾来过几次。绥拉菲摩维支同志曾住在这里。”

    “对、对、对,在隔边的一幢里。”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历来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爱,是多么深厚啊。尤其对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人民的伟大胜利,感到多么欢欣鼓舞啊。

    一九五七年底,他在一封信里谈到从介绍《第四十一》起,已经三十年的时候,说:“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事变,咱们两国的命运有多大变化,中苏两国的友谊交往,现在已经不是个别的人,而是千千万万人啊。”

    同时,他在给《第四十一》中译本新版写的序文中说:“长期以来,我们在苏联怀着热爱和激动,注视着你们在同人民敌人的严峻斗争中所建树的丰功伟绩,我们曾为你们在战斗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就像现在为你们在和平、创造性的劳动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一样。

    “让我们紧紧地握你们的手,并希望伟大的中国人民,我们的亲爱的同志们,在建设真理和劳动世界的共同事业中,进一步壮大和繁荣。”

    近年来,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患严重的心脏病,健康一天天坏下去了。一九五八年秋我到莫斯科,有一天到他家里,他的病容使我大吃一惊。在他那狭长的客室里还未坐定,他就说:

    “不行了!身体完全垮了!”他穿着一件青红色的宽大的中国缎子马褂,呼吸都显得很吃力,可是心情却是振奋的,似乎是当着我的面还在同病魔搏斗。他继续说:“恢复不过来了。可是总想活,总想工作下去啊!多么振奋人心的大时代呀!总想再活下去,工作下去!可是健康不由自己了。你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的身体多棒,真像一条牛啊!可是现在垮了。”

    接着他谈到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时,上海戏剧学院、西安人民话剧团和长春话剧团送给他的演出《决裂》的剧照、海报、说明书等:“谢谢你代我收集这些材料。有机会时,请代我再一次向这些演出单位致谢吧。”接着,他还谈到他正在准备写一部自传性的长篇。

    “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我临时想起来问道,“你的生年到底是哪一年?根据七种看来应该是可靠的来源,而却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一八九一,一种是一八九二,一种是一八九四。文学史家要在这十字路口上徘徊歧路了。当然,如果只查一种参考书的人,查到什么就照抄什么,那永远不会遇到十字路口。就这样完成了以讹传讹的任务。”

    我们都哈哈大笑了。还没待笑声落地,他就接着说:

    “一八九一是对的,一八九二是错的。至于一八九四的‘四’呀,是从‘1’字来的。‘1’字书写时,有时顶端带一条小辫子,打字员同志一不小心,就把它看作‘4’了。”

    我笑着说:“这小辫子可真害人呀!”

    室内又腾起一阵笑声。

    临别时,他高兴地说:

    “我的文集明年二三月就出版了,一出版我马上就寄给你。”最后又补充着,“记着呀,以后每次到莫斯科都要到我家来!”

    ……不意文集的出版,连作者自己也不及亲见了。现在我在万里之外,怀着悲怆的心情,重读去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封信:

    “我真想到你们的国家去一趟啊,可是,看来像我这样一个残废人,喝不到中国江河里的一口水,就不知所终了。”

    ……

    天地间不吉利的话为什么总这么应验呢!

    波列伏依同志在拉夫列尼约夫同志追悼会上说:“拉夫列尼约夫同志一直工作到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作为一个战士,在战斗岗位上倒下去了。”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啊!你的作品稳固地列入了世界文学宝库,成为进步人类的宝贵财富了。你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献出了一切!

    安息吧!拉夫列尼约夫同志!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