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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还未完成了一件美丽的工作,上帝呀,请不要让我死亡!”

    我时常自己想,在这几年的生活里,真能有一件是值得用笔写出的事体吗?这样想时,我即刻便感到一种欣慰:如果有,那便毫无疑问是慧修待我的友情了。五年前我们初次认识,那时我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而充满了顽冥的孩子气的青年,他用着从他的辛苦生活里换出来的一些经验,把我当作小弟弟一般地爱着,从冬天买棉鞋到夏天做单衫,从白天到大学去听讲到夜晚坐在灯底下写诗,只要是关于我的生活上的事,无论是精神的或是物质的,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他替我想的比我自己所想的还多。岁月是永久地流着,现在我已经要赶上了那时的他的年龄,而他却又不知经了多少内心的忧患,而在今年春天一个刮着风的日子里满了三十了。————人生应该怎样?世界上的Dogma太多,我没有功夫去理它们。但我却写了慧修的友情,渐渐地认识出来自己应该怎样走着的方向。他在我性格的缺欠上不知纠正了多少;在我懦弱的地方不知鼓励了多少;自幼因为环境的关系孕成的那自卑心理的云雾是他给我一点点地拨开了,内心上的许多污点是他为我一星星地洗去了:他使我知道了精神应该如何清洁,身体应该如何健康,怎样去想,并且怎样去爱。————如今我把这从我生命里培养出来的小小的花圈呈在他的面前,心中真感到了意外的轻松,不管这花圈是怎样地无香无色,好在是从我“自己的”园里产出的,既不摘自北方的俄罗斯,也不移自南方的意大利,我只要求慧修他“一人”肯把它闻一闻,能够闻出一点本色的土的气息,我便会觉得像是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般,我的全灵魂都会舒畅了。————将来不可知;而现在我所能呈献给他的,能力也只限于此了。

    一九二七的初秋,我离开了大学校的寄宿舍,登上了往一个北方的大都市里去的长途。在许多的送别的人中,最使我难于忘记的是那晚的慧修的面貌。他心里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看着他那辛酸的情味完全形之于当时的动作了:他怎样为我起好了行李票,怎样在火车上给我找到适当的座位,怎样似有意似无意地把一本Rossetti的画集放在我随身带着的箱中: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话。

    车渐渐地移动了。我不知他同旁的朋友们是否还在月台上呆呆地望着,我却不由己地打开日记本这样地写了:“我想,不论我的运命的星宿是怎样地暗淡无光,但它究竟是温带的天空里的一粒呵;不论我的道路是怎样地寂寞,在这样的路上总是时常有一些斜风细雨来愉悦我的心情的。从家庭到小学校去,是母亲用了半夜的功夫为我配置好了笔墨同杂记本,第二天夹在腋下走去的;从故乡到北平的中学校去,又是我那勇于决断的继母,独排众议把我送去的;入大学的那年,继母也死去了,是父亲自己给我预备了一切,把我送上火车,火车要开了,他还指着他手中的手杖问我:‘要这个不要?’那时他似乎要把他所有的一切都交在他儿子的手中,就连他自己的身子也要同着他的儿子走去;这次呢,我要到人生的海里去游泳了————‘挂帆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送我的是谁呢?我应该仔细地想想,这中间有怎样重大的意义呀!……”这样地写着,我同我的朋友,一步比一步远了,田野,一步比一步荒凉了。

    一程比一程地远了,一程比一程地荒凉了。“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在慧修的面前时,还穿着夏布长衫,等到上了南满车的北段,凄风冷雨,却不能不暗自从行箧中取出来一件长才及膝的夹袍。穿上以后,禁不住泪落在襟上了!因为“无花果”那一辑里的诗,多半是穿着这件夹袍的时候写的。这时我深深地吟味了《漱玉词》《南歌子》中的名句。

    来到那充满了异乡情调,好像在北欧文学里时时见到的,那大的,灰色的都市,在一座楼的角落里安放了我的行囊。独自望着窗外,霪霪的秋雨,时而如丝,时而似绳,远方只听到瘦马悲鸣,汽车怒吼,自己竟像是一个无知的小儿被戏弄在一个巨人的手中,也不知怎样求生,如何寻死。唯一的盼望便是北平的来信。————最先收到的,仍是慧修的信:“人生是多艰的。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行旅了。前途真是不但黑暗而且寒冷。要坚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此后,能于人事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作点工,那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的。”我反复地读了后,是怎样地严肃呵!

    但是,那座城对我太生疏了,所接触的都是些非常grotesque的人们干些非常grotesque的事,而自己又是骤然从温暖的地带走入荒凉的区域,一切都不曾预备,所以被冷气一袭,便弄得手足无措:只是空空地对着几十本随身带来的书籍发呆,而一页也读不下去。于是:在月夜下雇了一支小艇划到S江心,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贫乏的人了的时候也有;夜半在睡中嚷出“人之无聊,乃至如此”的梦话而被隔壁的人听见,第二天被他作为笑谈的时候也有;双十节的下午便飞着雪花,独自走入俄国书店,买了些文学家的像片,上面写了些惜别的词句寄给远方的朋友的时候也有;在一部友人赠送的叔本华的文集上写了些伤感的文言的时候也有;雪渐渐地多了,地渐渐地白了,夜渐渐地长了,便不能不跑到山东人的酒店里去喝他们家乡的清酒,或在四壁都画着雅典图的希腊的Restaurant里面的歌声舞影中对着一杯柠檬茶呆呆地坐了一夜的时候也有。这样油一般地在水上浮着,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着:————虽然如此,但有时我也常在冰最厚,雪最大,风最寒的夜里戴上了黑色的皮帽,披起黑色的外衣,独自立在街心,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但也没有沉沦:于是我就在这种景况里歌唱出我的“北游”,于是我就一字字,一行行,一段段地写了出来寄给我的朋友————寄给我的朋友慧修。

    归终我更认识了我的自己:既不是中古的勇士,也不是现代的英雄,我想望的是朋友,我需要的是温情:归终我又不能不离开那座不曾给我一点好处的大都市,而又依样地回到我的第二故乡的北平,握住我的朋友慧修的手了。北平,你真是和我的朋友一样,越久,我同你的话就越不完了,在你的怀中有我的好友,有我思念的女子,我愿常常地在你的怀中欢咏。阿尔卑斯山的攀登,莱茵河的夜泛,缓步于古波斯的平原,参礼于恒河两岸,也许会令人神往吧,但也只有生疏的神往而已,万分之一也不及你的亲切,熨贴。你刮风也好,下雨也好,变成沙漠也好,我总是一样地在你怀中,因为在你身上到处都有我不能磨灭的心痕脚迹。慧修,你让我常常在你身边吧,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的赞美,我只愿见你向我的微笑,我不愿受任何人的批评,我只爱听你的指责。我常常因为你我是怎样地骄傲呵,对于那群只过着浮滑的生活而始终不曾受过友情洗礼的glatteSeele们;我怎样地应该自慰呵,对于那些需要友情而又不能得到的人们。

    朋友,现在我把这死去了的两年以来从生命里蒸发出来的一点可怜的东西交给你,我的心中感到意外的轻松了。正如一个人死了,把他的尸体交给地,把他的灵魂交给天一样地轻松。

    ————一九二九,五,九,于北平青云阁茶楼。

    作者附注: 在这部诗集的卷首写有“呈给慧修”字样。慧修是杨晦的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