鹎越

作者:司马辽太郎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赣第德曼殊斐尔小说集涡堤孩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日本侘寂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意气”的构造西方文学史十二讲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一秒记住【汇总文学 www.hz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黑暗中,四处飘荡著梅花香。

    这一晚,鞍马的法师们约三十多人,连根挖起山中的老梅,放在车上运往京都。

    “哇!”

    他们声势浩大的喊著,催车前行,来到了堀川馆门前。

    ──鞍马法师来到。

    他们喊著。源氏的部下一开门,他们马上冲了进去,挥舞著锄子,把老梅种在院子里。用鞍马僧正谷盘根于岩石间的梅,要义经想起遮那王时代在鞍马的过去。

    ──御曹司也应该记得这些梅。

    这些人是法师们的随从。

    义经沉默著。一想起痛苦的童年,鞍马的往事不可能令他怀念。

    (那是我的恨。)

    他想。

    当时,不仅是义经,一般人的内心都充满著怨恨。怨恨代表一种美。

    法师们退出后,黑暗中开始闻到梅花的香气。

    (这就是鞍马往事的气味吗?)

    义经打开门,走到屋边窄廊。院子里烧著的营火,使黑暗中的梅花像梦幻精灵般漂浮著。火焰颤动时,花影就会随之摇动,使义经瞬时恍惚起来,不禁泪眼模糊。

    (一定要消除我的怨恨。)

    他想著。

    怨恨的美,在于消除怨恨后的结束。

    要消除怨恨,就得消灭平家。消灭平家将使自己一生也能像这些在黑暗中的梅花一般,艳丽而庄严。这个年轻人生于中世,那是一个只凭想要美化自己一生的冲动,就能为此而死的时代。

    背后的走廊地板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来人用坂东腔说:

    “探查完毕。”

    “我在等你们。”

    义经叫著,快速离开窄廊。派去探查一之谷(现在的神户市)平家阵地的人回来了,义经要根据他们的报告,想出可以一举粉碎一之谷阵地的计策。

    “阵容如何?”

    众人聚集在对屋,义经先询问这一点。

    “东西三里。”其中一人说。

    一之谷平家阵地的长度,东起生田森(现在的三宫附近),西到一之谷(现在的须磨车站附近),约长三里,宽度较大。附近大小山块延伸入海,因而地形更加险恶。平家以一之谷附近为后门,生田森为前门。

    至于海上,则有数百艘军船,船队远从淡路岛一直延续到四国。

    每个报告者都说:

    “士兵人数再怎么少,也应该有三万吧!”

    而京都源氏全部的三千名士兵,还不到平家的十分之一。

    义经沉默的听著一个接一个报告。当他在脑中完全描绘出敌方阵营的生动模样后,他命探子退下,接著说:

    “叫多田藏人殿下来。”

    他身边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传唤的这个人叫多田行纲,是摄津源氏的头目。虽然一样是清和源氏,可是跟义经的家系比起来,他是在七代以前的源满仲时就分出来的旁系源氏,以传说中的大江山赶鬼者源赖光为祖先,代代居住于摄津(大阪府)。只有住在京都附近的武士团,才会对时势的利害关系很敏感,在平家全盛时期,他们依附平家,木曾义仲进入京都后,他们又附属义仲麾下,义仲没落时,他们也早就放弃义仲,转而投靠镰仓军。因此,实在不能对他们太大意,而将重要的军事机密泄漏给他们。

    可是义经却毫不在意,传他到自己房里来,问了许多地理问题。

    多田氏是摄津源氏,所以很了解近畿的地理环境,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义经的所有问题。

    “站在平家立场来想。”义经说。

    他问的是:有没有一条魔术般的捷径,可以让京都源氏的一部份军队消失,当大家正大惑不解时,没几天却又突然出现在一之谷平家军的头上。

    “没有!”

    多田行纲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有一条这么刚好的路呢?

    可是,义经还是执著于这种想法,不断问著行纲,要他想出一条符合这种想法的路,否则就不让这个识途老将回去。行纲终于出声了。

    “远路的话,也不是没有。”他说。

    那是条非常难行的迂回之路。不从京都往西边走,而是往北方前进,进入丹波高原,然后通过一条给猎人行走的叫三草越的险恶道路,来到播州平野,从播州再度进入山路。可是,接下来却没有路可以接达最后的目标一之谷。

    “就是这条路!”义经说。

    这条路虽然又远又难走,可是,若只派少数骑马队,一定可以躲开敌人耳目。

    “不过,”行纲喃喃说著:“途中有些路可能要砍倒树木才能前进,我没办法保证一定行得通。”

    “要砍树,用斧头就好了。”义经说。

    对义经而言,只要能跟自己的想法一致就好。因此,砍倒树木根本不算甚么。

    (多可笑的男人。)

    行纲想。义经的想法对老人行纲而言,不过是种妄想。行纲和这时代其他武将一样,认为会战的胜败,靠的是战士们对打斗技巧的熟练度和己方人数多寡,他是这种传统会战思想的信徒,无法理解义经脑中所谓的“战术”。

    义经的背后,站著负责记录的弁庆。连这位擅长文字的旧僧兵也认为,义经这种会战观念真是太特别了。

    (这位殿下真是奇特啊……)

    所谓会战,就是和敌人相接,互相杀戮,靠著肉身的活动杀出一条活路。可是,义经完全相反,他一开始就有很敏锐的想法,并将这种想法放进现实的会战中,自由运用。

    ──真奇妙。

    他是从那里学到这种奇特的会战观念呢?

    “殿下,你学过中国的兵法吗?”

    有一次,弁庆不经意问他,然而心里却想著:

    (怎么可能学过呢?)

    虽然《孙子》或《六韬三略》这类兵书有流传到此,可是却没人看得懂。在日本,有学问的人只限于官吏或僧侣,但他们不需要这些书。而且,就算要写成讲义,兵法书上有独特的术语或语法,日本没有专门研究的专家,很多内容也都没办法看懂。

    “我在平泉看过《六韬》。”

    义经说出令人失望的话。平泉自然将这本书当成珍宝般收藏起来,可是却没人看得懂。

    ──那又是为甚么?

    弁庆想问出义经这些奇特想法的来源,可是,连义经自己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就是这样。”

    他用一种仿佛嗜酒之人无法忍受不喝酒般的不屑口气辩解道。

    第二天早上,范赖、梶原景时、土肥实平等重要人物,都聚集在堀川馆召开军事会议。

    “要讨伐平家的话,我方兵力不足。”

    梶原景时提出意见。他主张等镰仓殿下支援,总司令范赖也同意。可是副将义经反对。

    “那你们就自己去等援军吧!”他赌气似的说。

    他接著表示,众人要等援军他不反对,他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去讨伐平家。义经不说明其中缘由,不依理来解释,只讲结论。

    (老是这样!)

    在屋边窄廊等待的弁庆打了个寒颤。军监梶原自然气得脸色发青。

    “等一下!”

    他探出身来,好像要说甚么。可是周围的人却比他快一步喊出声,赞成义经的早期攻击论。于是,他失去了发言的机会。

    攻击大纲已经决定好了。由范赖率领本军冲入一之谷的城户,路线是一般的街道,从京都南下,在山崎走西国街道,来到西宫,沿户屋海边西进。

    而义经率领别队,抄小路迂回绕道,出现在一之谷后方,进行攻击。

    接著,必须决定两军在一之谷相遇一起攻击的日期。

    “二月七日一大早。”他们决定。

    义经必须在那天之前到达一之谷后方。如果不能赶上,源氏可能反过来被平家消灭。

    “人数呢?”

    梶原景时想负责分配。本军跟别队的人数是要六比四?或者七比三?

    “比例无所谓。”

    义经截断梶原要说的话,其实他应该解释自己的意思:重要的不是人数的比例,而是士兵的素质。可是,他没有这样讲。

    “三百名就可以了,两百名也无所谓。”

    他只丢了个结论。

    梶原抹著脸,终于无法压抑内心的不快。

    “随便你!”

    他声音颤抖。

    平家有二、三万大军,二、三百人能干甚么呢?

    “战争可不是小孩的游戏。”

    “没错!”义经点头。

    他非常认真的表示,就因为不是儿戏,所以这两百名士兵,必须善于射箭骑马。

    “九郎御曹司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不说。”义经当场道。

    “九郎殿下,你也不对军监说吗?”梶原扬起眉。

    “当然,”义经沉默半晌,然后又说:“我也不知道走哪条路,要说也说不出来。”

    “愚蠢!”梶原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喊道:“抱歉,我不奉陪了!九郎御曹司,随你怎么做吧!”

    他的发言非常严厉。梶原景时本来是奉赖朝命令担任义经的军监,现在他要放弃这任务了。不只是这样,他还说要跟著范赖。

    义经轻轻的点头。

    “好啊!”

    紧接著,土肥实平膝行前进,他是范赖的军监。

    “那就由在下接替他,由我实平跟随九郎御曹司吧!”

    土肥稳妥的摆平了场面。军监交换完毕。可是,军事会议结束后,有人对土肥实平说:

    “我也想跟著九郎御曹司。”

    此人就是畠山重忠。重忠是以武藏国大里郡荒川沿岸一带为根据地的大族党首领,其富强在关东前五名之内,武勇号称坂东第一,而且为人深思熟虑。

    “武士就数重忠第一。”

    数年前,京都公卿就听过这样的风评。重忠本来在宇治川渡河战中属于义经麾下,进了京都之后,就归属在范赖之下。现在他又想配属在义经之下。

    “为甚么?”土肥实平问。

    重忠回答,他不喜欢梶原平三景时,不想受那个自大男子指挥。而且,大将蒲之冠者(范赖)又那么迟钝,他可不想接受对方愚蠢的命令,进行可笑的战斗,所以才想跟著有才华的九郎御曹司。

    “你也这么想吗?”

    土肥实平很高兴他们对义经的评价一致。他们本来对义经的能力只略知一二。义经骑马射箭的能力等个人武勇,自然比亡父义朝、去世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或亡兄恶源太义平差,可是,他以将领身分站在战场上的样子很不错。打退宇治川的敌人冲入京都时,义经威风凛凛的模样,到现在还如在眼前。

    “好像有点类似神。”重忠说。

    重忠觉得,义经不畏不惧,像一阵风般冲入敌阵的模样,甚至有一股神秘的风韵。

    2

    二月四日,太阳还没升起时,义经与部下蹄声哒哒走上大路,离开京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离去。

    “听说今天范赖要从京都出发,前往福原(神户)。”

    日出之后,后白河法皇起床对身旁的人说。法皇御所对源氏预定的行动,只知道这些而已。

    接著,范赖为了请假,来到御所晋见法皇,他跪在阶梯之下。

    “义经呢?”

    法皇觉得可疑,命旁边的侍臣问道。范赖还是在口中咕噜咕噜的说著,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

    “义经先出发了吗?”

    问了好几次,法皇终于搞清楚状况。范赖退出之后,法皇的近臣之一说:

    “今天早上天色还暗时,六条附近出现很多马蹄声,听说往西边而去,那是义经他们吗?”

    “往西?真的往西吗?”法皇怀疑。

    平家若是集结在从福原到兵库、须磨的大阪湾海岸线上,由京都过去必须往南才对。

    “不懂!”

    法皇不安起来。这对似乎不太足以信赖的兄弟,真的可以讨伐充满了勇将、智将的平家大军吗?

    ※※※

    义经离开京都,在桂川的朦胧晨光中看到了当天的太阳。众人过了河川,继续往西奔驰。经过了老坂,进入丹波后──也就是京都郊外的田园风光为之一变时,才让马儿喝水,士兵休息。

    这一团军队奇特之处,在于全军都是骑兵,没有步兵,连杂兵都骑马。

    “快点!”

    义经珍惜时间,回到马鞍上便继续奔驰。不久就进入丹波龟山(龟冈),众人毫不懈怠,继续沿著保津峡北上。天地渐渐狭窄,有时甚至没有路,也没看到人烟。从京都出发后,已经跑了九里路,当朝雾渐渐消失时,众人突然来到山间的盆地。

    “这是哪里?”义经抓了个樵夫,在马上询问著。对方回答小山庄(园部)。

    “在京都的哪个方位?”

    “干。”

    也就是京都的西北角。这是北上的最终点,由此转往西方,应可以迂回到达目的地吧。

    “往西有到达播州(兵库县)的路吗?”

    “有。”

    可是,樵夫认为一大群人马不一定过得去。

    “怎么办?”

    摄津源氏多田行纲问,可是义经毫不在意。

    “没有路的话就爬岩石,穿山而去,这是我的方针。”

    他在马上自信地说,然后扬鞭前进。军监土肥实平想起畠山重忠口中义经的神秘魅力,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他们来到篠山盆地。

    当时没有篠山这地名,这一带叫日置庄。虽然是深山,可是到处都有像鸟巢般的人家,升起煮晚餐的炊烟。他们已经离京都约十六里了。

    人马俱疲。

    “怎么样?必须让大家休息,吃点兵粮了。”军监土肥实平说。

    但义经毫不理会,似乎连蚊子停在身上都不加理睬。连实平都生气了,可是,他理解义经的怪癖。

    (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也感受到梶原如此讨厌义经的原因。

    “不!不要休息。”

    义经过了许久才突然说道。实平很惊讶,看来这个年轻人的思考速度似乎很慢。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改变对义经的看法。

    义经认为此地太宽阔,不易警戒。若再走三里,会有一个山野,可在那里吃兵粮或看情形扎营。

    “那里屏障较佳。”义经说。

    这个年轻人似乎沿路问当地人路况,然后在脑海中画好了地图。

    “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实平说。

    义经也不回答他,无言的回到马上。

    “各位,请跟在我后面。”

    他说著就策马前行,并吩咐弁庆,太阳一下山就准备大火把,在前小心引导。

    (这个殿下不需要军监。)

    土肥实平跟在义经后面,不太愉快。准备火把的事应该交给军监来做,梶原在这方面也很不满这位殿下吧?

    小野原到了。

    此地现在是兵库县多纪郡今田町,位于丹波高原西边,往前走就是播磨国,紧接著是三草高原,距离京都约有十九里。

    义经在这里驻扎军队。

    “煮饭,吃兵粮。”

    义经下马命令著,却不提准备扎营。

    “殿下,要找住的地方吗?”土肥实平问。

    身为军监,必须负责征用寺院或民家,可是义经却使劲摇头。

    (怎么回事?)

    实平生气了。

    这样下去马会很疲劳,会战时就无法敏捷行动。

    “等我去看看情况再说。”义经说。

    实平觉得可笑,敌人在一之谷海岸线,而众人在丹波高原西边,竟然还要去查探情况,这是甚么想法?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在路上遇到的当地人说,离此三里远的前方,驻扎有平家军的一部份──只有二千名士兵。

    (怎么可能?)

    土肥实平想。

    不可能会有这么奇特的现象。此处离平家的一之谷有十七、八里远,而且方向根本不一样,平家不可能派出前哨部队。

    “不是这样吧?”

    他对义经这么说。义经则很不可思议地看著实平。

    ──为甚么不是?

    他反过来质问实平。义经似乎很难理解像实平这种老于世故之人,凡事都有成规的想法。既然义经会走这条路,那么,平家之中有跟义经相同想法的人,一点都不奇怪,既然如此,派防卫部队到这条路上,岂不理所当然?不能以一成不变的概念来衡量敌人的举动。

    “不是这样吗?”

    “这……”

    实平苦笑著。可是,一听到探查者回来的报告:敌方真的在前方布阵。实平越来越觉得,义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年轻人。

    (也许正如重忠感觉得那样。)

    他是个带著神之光采的年轻人,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在悬崖边,老松的树干往天上伸展,义经就在老松下烧起营火,聚集各将。

    “现在应该立刻展开攻击行动,或是先在这里扎营,消除疲劳?”他问这些将领。

    对这位总是独断独行的年轻人来讲,这可是很难得的举动。

    ──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攻击。

    很多人支持这个意见,当然不能再让人马继续疲劳下去。可是义经保持沉默,眺望著星星。

    这时,一位年轻将领田代冠者跳了出来。

    他住在伊豆国田方郡田代,是从京都前去赴任的为纲国司,与当地工藤介茂光之女所生,在工藤家长大。十一岁时来到蛭小岛的赖朝屋邸工作,极受赖朝宠爱,是赖朝举兵的功臣之一,麾下有工藤一族与狩野一族。这位冠者说:

    “应该现在就离开这里。”

    他的理由是,平家不可能知道源氏会来到这里,一定也没有防备到夜晚偷袭,所以会很疏忽大意,应该趁他们大意时进攻。

    “对!”义经点头说:“刚才田代冠者说得对,你们没有异议吧?”

    他转动著白皙的脸孔,采取强硬的姿态,这是他最擅长的。士兵们已经累得让他不得不这样做。大家都解开盔甲的腰带站著。

    出发了!

    过了河,就看到一片斜坡──三草三里。

    他们必须策马上三草高原。众人手上都拿著火把,然而,有时候路会突然消失,出现无法让马蹄落脚之所,令人无法控制缰绳。路上没有人家。

    走了一里左右,终于出现类似砍柴小径的道路,也开始有零零落落的人家。星星消失了,黑暗使行军速度变慢。这样下去,到达平家阵营时,恐怕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那也没办法!”

    弁庆采非常手段,在别人的屋顶放火,靠著火焰的光来行军。弁庆跑在前面,带著强盗出身的伊势三郎义盛,两人从马上丢火把,把民家一家家烧毁。

    (原来如此,正如风评所说,御曹司的部下还真多不同的人。)

    土肥实平半佩服半吃惊。这种智慧不是正规武士的智慧,只有僧兵或强盗才会想到。

    义经的部下出身地十分杂乱,例如佐藤兄弟出身于奥州,片冈八郎经春出身于长陆国(茨城县)的鹿岛,龟井六郎重清和亲哥哥铃木三郎重家都出身纪州,备前四郎则是京都出身,他本来是堀川大纳言的家士,母亲受备前的国司宠爱,生下了他,所以大家都叫他“备前”,成为他的姓氏。

    他们全都是没有田地的流浪汉,可是一遇到险路行军,就发挥各自的奇异能力。铃木、龟井兄弟晚上眼睛锐利,弁庆善于利用斧头,进入密林后,他像锄草似的砍倒树木前进。

    终于通过高原了。

    道路变成下坡路,前方的天空宽广起来,这里是播州平野。

    “平家呢?”

    根本不须等到土肥实平询问,义经更早得知了敌情。身手矫健如猿猴的伊势三郎义盛喊叫著跑回来,报告说平家分住在这座山麓的三草村一带民家,睡得正沉。

    全军催马突击。

    有人放火、有人攻击、有人弄坏门窗攻入,攻击一面倒。在一片震撼天地的鼓噪声中,平家武者真是悲惨,醒来还搞不清楚发生甚么事,已经人头落地,逃出来的也搞不清楚突击军的人数,是五万或十万呢?恐惧使他们夸大了敌人的数量,甚至忘了要拿武器。为甚么应该在京都的源氏,会突然在这个高原的西麓出现呢?

    一瞬间,全军溃败逃走。这支警戒部队的总大将是清盛的嫡孙新三位中将资盛,另有小松少将有盛及备中守师盛协助他。可是他们全都迅速逃逸,其中资盛还逃了十二里多,来到明石海边上船,逃到四国的屋岛。

    义经没有追击,他在现场整顿全军,让士兵们休息。这期间,俘虏被带来了。

    “大将是谁?”他问。

    对方答称是资盛。听到这个名字,义经睁大眼睛。

    “资盛就是小松殿下(重盛)的儿子吗?”他迅速追问。

    “是的。”俘虏点头,害怕著义经的剑。

    源氏各将领觉得义经的态度很奇怪,土肥实平还问:

    “你认识这位新三位中将(资盛)吗?”

    义经摇头。在京都形同流浪儿的义经,不可能会认识他,可是也并非互不相识。义经幼年住在一条家时,曾在路上遇到平家公卿的牛车,他们的部下因一些小事斥责他,把他推落路边,还把他揍得很凄惨。义经像小狗般哭了。那时候,牛车里有个公卿子弟,用化著白妆的脸看著整个情况,他就是资盛。当时他的年纪,跟幼童时的义经一样吧?

    (资盛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他不可能记得小时候这么一件小事情,可是义经记得。那时候资盛的脸化妆得像白色墙壁般,毫无表情,义经后来梦见过好几次。

    3

    这支长征军在三草的新战场有了第一次休憩打盹,天一亮,就再度继续前往敌方阵营。徒步前往目标一之谷,大约需要两天。

    “脚步快点!”义经好几次下令著。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会战。”

    军中有人这样发牢骚。以骑兵进行这种长距离战,连熟悉马匹的坂东武士也没有经验过。

    (御曹司要做奇特的事情。)

    大家心里都有这种疑惑。

    这是当然的。

    连日本最优秀的骑兵坂东武者,都认为马是用来打斗的。他们把马当成冲锋陷阵的工具,例如边骑马边把对方射倒的骑术、马上互打的技术、在固定点让马蹄高举嘶叫、让马转头的技术等等,全都是坂东武者最擅长的,平家武者也最怕这些。

    可是,坂东武士没有机动的思想,不会把骑马武士当成单纯的骑兵集团运用。骑兵的特征,就是利用长距离移动来突袭。

    不只是源氏,平家也没有这种战术,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在三百七十馀年之后,织田信长曾利用前往桶狭间的骑兵机动部队突袭成功,可是后来再也没有类似的例子。维新后,近代骑兵思想传入,才终于学会骑兵术的运用方法。可是,就连在欧洲,像义经这种利落的骑兵活动之例也不多。

    ──骑兵的特质是甚么?

    明治陆军的骑兵监秋山好古,对陆军大学的学生讲课时,突然握紧拳头,徒手打破旁边的玻璃窗。

    ──就是这个。

    他的手全是血。

    简单的说,骑兵就是要攻敌不意,以全体毁灭的心理准备所作的长距离活动与突击。这位明治军人用象征的方式,试图解释这一层意义。

    义经在比明治还早以前,成为近代战术思想的世界性先驱。他自己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靠著性格与才华,想出这种运用方法,然后一心一意的执行。

    义经来到了播州平野。

    “很像坂东(关东)。”

    这片原野宽阔得令大家不禁叫出声。义经南下了,他前进的路线以现在的地名来讲,就是连接社町、小野、三木市的平坦道路。

    过了中午,众人到达三木。三木有四通八达的道路,是附近的交通要地。

    义经让全军停下来休息。军监土肥实平露出怀疑的表情:

    “在这里休息好吗?”

    出发至今一直都在山间穿梭,隐秘行军,现在竟然在宽阔且道路四通八达的地方休息,岂不是在向一之谷的敌人通告源氏军出现了?

    “这样才好!”义经断言。

    这话使他更染上神般的色彩。平常他只是个普通年轻人,不管遇到甚么事情,都会露出一种迷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然而,一进入战斗行动,他就像领有神谕的巫师般,口气肯定。

    “可是,这样平家就会……”

    “我们都来到这里了,让平家知道比较好。就留在这里!”

    义经开始进行他战术中最重要的事:变更编制,将全军几乎都让给土肥实平。实平很惊讶。

    “这……”

    “你从这里前往明石海岸,沿著海岸(山阳道)前往一之谷,进攻西城户。”义经说。

    实平更加惊讶。走这条路线去进攻一之谷,本来应该是义经的任务。

    “那你呢?”

    “我再度躲回山里。”他说。

    实平无法理解。义经的骑兵团本来就是范赖本阵的机动部队,他竟然又在这个机动部队中,分出一个更小的机动部队,而且还由大将自己率领。

    “三十个人就够了。”义经说。

    大将率领人数最少的部队,这真奇怪!

    “御曹司,您还是带领人数多的部队吧!由我来率领这三十人的小队。”土肥实平说。

    他是赖朝心目中关东第一的军事专家,从各将领间选出来担任军监,当然是战术上的专家。可是,义经的头脑似乎脱离常轨。

    “不!你照我的话去做。”

    (怎么回事?)

    实平觉得,要了解义经的想法,真是太累了!所谓大将,就应该在大军围绕下,如果大将的头被砍了,就表示会战输了,全军将会崩溃,所以必须严密保护大将。

    “你不懂吗?”

    实平认为,这是布阵的基本方式。

    “你们去守基本方式吧!我认为,战胜比守常规重要。”

    在义经的构想中,将本军交给实平,堂而皇之从山阳道前进,敌人的耳目自然会被他们吸引,义经就趁机躲入山,设法爬上一之谷后方,再突然下到城内,好像突然冒出来般进攻。

    (这到底……)

    实平想。一之谷城后方是犹如宝剑林立的险峻群山,都是屏风般的断崖。义经的想法是很好,可是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机会。

    “可以的!”

    义经朗声称赞自己,认为只有自己能办得到。

    这样的自信,除了能力之外,还可能是基于别的信仰。其他将领全都期望得到活著的功名,可是,他这半生的目标就是消灭平家,就算因此一战而死,他也毫无怨尤。他甚至还想到,如果在山里没有路,甚至来不及赶上会战时间,就当场自刃而亡。

    “也许无法获得名声。”义经对同行者这样说。

    听到这句话,坂东人都胆怯了。

    这个时代,武士的会战功名,就是抢先锋以及砍下敌人的脑袋,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增加名声了。在突袭作战中死掉,也就是因战术而死,根本像路边死狗般不值。义经也知道坂东人会不高兴,所以只找自己的部下。可是,他也只征求志愿者。

    “有人要跟我去吗?”他问。

    少数人有点心动,这些人是平山武者所季重、畠山重忠、熊谷次郎直实等人,他们愿赌上这百分之一的成功机会。义经点齐人数,只有三十个人。

    太阳一下山,土肥实平就带著本军出发,前往明石。与此同时,义经的军队也在前往东方的山中消失了。两队约好在一之谷会合,也商量好同时进攻的时间。

    七日早晨六点,范赖的本阵也要开始攻击。到那时刻为止,义经只有十二小时的时间。

    在现今的神户市后方,摩耶的六甲连峰,形成一段连接东西两方的锯齿状山形,屹立海上。从东方算起,这几座山峰的名字是六甲山、摩耶山、再度山、高尾山。

    义经进入离高尾山很远的西北方后山。他的目标是高尾山前方的高地,以之为前往一之谷的中间目标。此地叫鹎越。

    “这里有鹎在飞吗?”

    义经问附近一个樵夫。对方点点头。

    (难怪有这么多结花果的杂木。)

    他怀念起奥州的春天。奥州也有很多鹎,鹎会在秋天吃树木的果实,春天时则聚集在梅花或茶花上,因此在奥州不称鹎鸟,而称“吸花鸟”。它们栖息山林,吸花时的叫声十分吵闹。

    道路很险恶。

    踏上熊笹,走了约三里,就来到一个陡峭的悬崖。由悬崖上俯瞰遥远的谷底下方,风在呼啸。义经的小队急速前进,开始攀越鹎越。他们比预定时间早到,夜还很深,一爬上悬崖坡道,眼前一片星光闪烁,下方是浩瀚大海,海上有比星星更多的船队营火燃烧著,一直延伸到淡路岛。

    “那是平家吗?”

    跑上山顶,有人惊讶地喊叫。可是,大部份的人都因为看到这么多船只而沉默著。他们仍无法理解义经心里在想甚么,竟然要以三十人向这支大军挑战?

    义经在坡道上下了马,握著马鞍,爬上山顶。海面疯狂的燃烧著。

    (那是平家吗?)

    从这里看不到一之谷的城堡要塞,只能看到海面。光是海军,就有那么壮大的军容!义经盔甲下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无法停止。

    (我是不是很胆小呢?)

    他只想到这点。

    在他身边的畠山、平山、弁庆等人,都泰然看著这片营火之海,谈笑著。

    ──他们真迟钝。

    义经没有这么想。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义经和后来许多战术天才一样,拥有过于微妙的激动心情和十分敏感的神经。

    若说是胆小,也没错。可是,这种胆小会同时转化成异常的勇气。他的勇气不是因为大胆,而是从这股异常中得来的吧?

    (若我比别人胆小一百倍,就可以产生比别人多一百倍的勇气吧!)

    他这么相信著,也用这样的话来鼓励自己。义经的异常之处在于他的倔强,他这种倔强的尖锐气质,常常能将胆小转变成勇气。现在,他看著船中营火,感到害怕,越是如此,接下来被转化的勇气就越大。

    “休息吧!”他下令。

    鹎越是攻击一之谷的最后准备地点,前方还有无穷尽的险恶路途在等著他们。

    前往一之谷的路程有三里,途中只有一小段樵夫走的道路,其他都是要披荆斩棘才能通过的密林。连樵夫都说不知道路。

    ──去问山里的猎人。

    义经等人出发了。不久,弁庆发现一栋打猎小屋,屋里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知道前往一之谷的路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少年曾经由这里到一之谷之间架设捕兽陷阱,这真是义经最大的幸运,他差点就要大喊出声。

    义经太高兴了,还说要收这少年当部下,并当场送他盔甲、马、太刀,赐他名字,称他为“经春”,甚至将自己名字中的“经”字送给了他,真是无限恩宠。猎人称这座山峰为鹫尾,于是这武士的名字就叫鹫尾三郎经春。

    少年很聪慧,行动敏捷地开始引导全队人马前进。越过尾根,过了山谷。可是,来到没有路的地方后,他也茫然了。

    “走!”

    义经鼓励这位少年。他问,鹿会不会经过这座山呢?会!少年回答。丹波高原的鹿在高原下雪时,会移动到没有雪的播州,这个时候,它们应该会经过这附近。

    “连鹿都能走,马不可能过不去。”

    义经随后吐出这几句话。鹿和马都是四只脚,不同点只有尾毛的有无和蹄子形状。义经激励众人不要退却。

    这段期间,有好几匹马跌落山谷。

    不能放下它们不管,只好一匹匹救上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还是没有办法吗?)

    连畠山重忠都开始绝望了。

    到达高尾山山麓时,附近突然明亮起来,天亮了。

    (不停止吗?)

    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一之谷已经开始会战了吧?可是,要到达一之谷,还必须越过好几座山峰,而眼前已经连像绳子那么细的路都没有了,只有一块块岩石。

    义经无言的握著缰绳,走在岩石上。这位奥州长大的年轻人的马术,连坂东武者都咋舌称奇。他的马是号称源氏第一的青海波,是藤原秀衡请佐藤兄弟送来给义经的。

    “事到如今,只好相信义经了。”三浦义连对畠山重忠说。

    重忠已经下来徒步,他牵著马,不想让马疲倦。

    从树缝间已经渐渐看得到铁拐山的山峰。

    “山的另一边,就是一之谷。”少年用手指著。

    接下来的路更是窒碍难行,连弁庆都昏倒在地,喝了泉水才醒过来,每个人都很疲倦。有些地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得了几步,而且,让他们更紧张的是,已经可以听到山下某个地方传来会战的声音。不知道是谁战胜?不过,开战至今,已经过了两小时了吧?

    他们终于过了铁拐山,发现一个小小的山峡,其中有细小的水流,水虽然干涸了,但是顺细流而下,就可以到达平地了吧?

    “殿下,真令人高兴!”

    弁庆对著义经的背后大喊。过了这里就好了!就差一点点了!弁庆好像在安慰他似的。在这段窒碍难行的路中发现细流,他感到无比高兴。

    ──就差一点点了。

    大家互相鼓励,马蹄踢著细流中的小石前进著。

    可是,很不幸的,细流突然中断了。没有山,没有大地,只有天。

    (这……)

    走在前面的几匹马噤声了。山峰垂直削落,眼前有个惊人的断崖。众人下马爬行前进,往断崖下观看。令人惊讶的是,下方已经是一之谷城内。看来这一带似乎是本城,临时房舍到处林立,还围著好几处栅栏,栅栏里养著许多马。到处都是红旗,没有源氏的白旗子。

    一之谷城东西宽三里,从这里不能鸟瞰整座城,所以无法了解战况,然而可以听到东西两方的会战叫喊声,源氏正在一之栅、二之栅附近与平家交锋,陷入苦战中吧?毕竟人数相差太多了,虽然不知道是否战败,可是大家都怀疑著:

    ──是不是输了呢?

    开战至今已经过了二小时,可是,眼前的平家大本营却毫无动静。义经也下马观看。

    “殿下,找别的路吧!”弁庆喘著气说。

    若不尽早行动,尽早入城,会错失会战的机会。

    “不!从这里下去。”义经手足贴地,回头说道。

    他眯著眼睛,嘴唇紧闭,看起来非比寻常,眼中有疯狂的神采。他喊著:

    “下去!”

    随从们都惊讶万分。义经继续喊著:

    “害怕了吗?害怕的人就在这附近徘徊找路吧!我要下去。”

    他要人牵来两匹有马鞍可供换乘的马,此举证明他神智清楚。

    “把这匹马逼下去!”他下令。

    伊势义盛扬著鞭不断鞭打,大声催促马匹前进,终于让马跌落悬崖。马儿扬起一阵尘沙,滚落崖底。一会儿,在遥远的悬崖下方,已有一匹马站了起来,抬起头嘶叫著。可是另一头仍倒著,没有站起来。

    “看到了吗?还是有机会。”义经说。

    他决定自己先下去,并要众人仔细看他的马术。

    弁庆本来想制止他,可是义经已经在马上了。而且,除了他先下去,再带领全队下去之外,也别无他法。悬崖下有八成的地方是沙层,其他则露出岩石,像棚子似的。

    ──下断崖要靠缰绳。

    义经操纵著缰绳,慢慢引导马脚和马屁股,踩著马镫,离开悬崖边。

    当他自己开始往下掉后,才看到小松树往上弹,摩擦著盔甲的袖子,打到膝盖。接下来根本无法运用马术,一切只能靠马脚乱踩了。但是,途中滑倒在岩石上,马的后腿断了,马上又挣扎著站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困难。

    义经好像在耍杂技般,一脚一脚落下马蹄。这期间,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往下冲。下方的平家军队状极狼狈,可能是没想到敌人会从头上下来吧?从临时房舍中跑出来的人开始射箭。箭的咻咻声反而给源氏无比勇气,让他们忘了滑下悬崖的恐惧。

    他们一个接一个下来,人和马都从岩石上滑下,然后在地上把马立起,开始他们擅长的骑射。

    平家立刻陷入混乱,四处溃散奔逃。